為何哀愁?明明他的離去並不代表一個時代的終結-- 畢竟他早已不屬於這個時代。他的離去亦不代表作品的消亡-- 反而可能更被後人傳頌弘揚。我感到哀愁,也許是因為,這世界失去了一個溫煦的人。
認識金庸小說,始於小二。那時某親戚送了我一套《射雕英雄傳》,自此金庸小說成了我最佳讀物,甚至有一次小學校長問我在讀什麼書時,我答“金庸”,他卻誤以為我在讀“金融”,引起一陣議論。
小時候不懂事,讀書只求快,曾為了一個上午讀完一本金庸而沾沾自喜。待人大了,懂得咀嚼小說裡的人和事,才逐漸感受到當中情懷。金庸的情感十分豐富,單是男女之情已可分為多種,各有特色:楊過與小龍女的癡情,郭靖與黃蓉的鶼鰈之情,令狐沖與任盈盈的知己之情……除了男女之情,在金庸筆下,更盈溢著武當七俠的兄弟情、石清與石破天的父子情、郭靖的家國情、甚至胡斐對陌生人鍾阿四的仗義之情……就是這些情感,交織出瑰麗的金庸世界。曾經有人說,中國文化可以“情”一字概括。如果此說為真,無疑金庸小說將是中國文化的代表作。
讀金庸小說,除了人情,還可讀出人性。偉大的文學都有一個特點,就是能反映人性,故此能超越時代而歷久常新。金庸小說早於五十多年前寫成,但在現今社會,我們還是能見到老奸巨猾的岳不群、熱愛奉承的洪安通、忘恩負義的何太沖等種種人物。純真的周伯通或者比較少見,最常見的也許是韋小寶-- 一般人常羨慕韋小寶能憑著如簧之舌左右逢源,扶搖直上;但不要忘記,韋小寶最講義氣,為了不背叛兄弟,不惜放棄名位,(與七個老婆)流落荒島。在這個時代,隨波逐流易,堅持原則難。即使我們向韋小寶偷師,也不要畫虎不成反類犬,成了楊康、石中玉等口舌便給但人品低下之輩。
除了人物刻畫、劇情編排,令人難忘的,是金庸的文筆--
“這時只聽得殿中嗤嗤之聲大盛,方東白劍招凌厲狠辣,以極渾厚內力,使極鋒銳利劍,出極精妙招數,青光蕩漾,劍氣瀰漫,殿上眾人便覺有一個大雪團在身前轉動,發出蝕骨寒氣。”
這一幕是張無忌用新學的太極劍大戰“八臂神劍”方東白;
“花開花落,花落花開。少年子弟江湖老,紅顏少女的鬢邊終於也見到了白髮。”
短短兩句間,少年張君寶已成為一代宗師張三丰。
“這三年來到處尋尋覓覓,始終落得個冷冷清清,終南山古墓長閉,萬花坳花落無聲,絕情谷空山寂寂,風陵渡凝月冥冥。”
這是郭襄在尋找楊過。
“紅顏彈指老,剎那芳華。”
《天龍八部》的回目由五首詞組成,句句描寫著不同角色。這句的主角是天山童姥。一時間只想到這些。但讀金庸小說,處處都有驚喜。至於中文功力是否有所提升,卻是後話了。
最近一次與金庸作品結緣,倒與小說無關。話說早前有一陣子潛心研究投資,這回真的在讀“金融”了,腦裏滿是冷冰冰的比率與數字,心裡也變得枯燥冷酷,只懂計算得失。終於有一天,偶然在圖書館中的投資書區中看到一本《金庸散文》。這是金庸唯一一本散文集,集結了他對歷史和戲劇的評論,遊記,和對往事的回憶。我隨手拿起,走到窗旁閱讀。讀著讀著,金庸先生對家人,對朋友,對家國的情懷,再一次洗滌了我的心。我離開圖書館的時候,只覺得少了一點冷酷,多了一點溫暖。
當然,金庸並不是一個單純的“好人”。長大後,也發現了他的其他面目:錙銖必較的老闆,尖刻的評論家,提出“雙查方案”的政治人物。但在這些身份的背後,他仍是一個傳統的中國人,一個重情溫煦的人。他在2000年寫的“微自傳”《月雲》,最後一段可謂他壓卷自述:
“金庸的小說寫得並不好。不過他總是覺得,不應當欺壓弱小,使得人家沒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極大的痛苦,所以他寫武俠小說。他正在寫的時候,以後重讀自己作品的時候,常常為書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淚。他寫楊過等不到小龍女而太陽下山時,哭出聲來;他寫張無忌與小昭被迫分手時哭了;寫蕭峰因誤會而打死心愛的阿朱時哭得更加傷心;他寫佛山鎮上窮人鍾阿四全家給惡霸鳳天南殺死時熱血沸騰,大怒拍桌,把手掌也拍痛了。他知道這些都是假的,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傷的真事,旁人有很多,自己也有不少。”
現在斯人騎鯨,中華大地又少了一個溫煦的人,只餘下魑魅魍魎,到處遊行。這次第,怎令我不泛起淡淡哀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