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害怕一個問問題的人嗎?
雅典人害怕。他們害怕得要殺死他。
七十歲的蘇格拉底,手裡拿著那碗毒芹汁,心中卻想起一個月前那個炎熱的午後。
雅典的法庭裡人聲鼎沸,五百個公民坐在那裡,像看戲一樣看著他。
他被控告的罪名多麼荒謬——荼毒青年,褻瀆神明。
可能嗎?蘇格拉底苦笑。
在整個雅典城,還有誰比他更虔誠地聽從神的話語?
當德爾菲的神諭說他是「雅典最有智慧的人」,他多麼困惑,多麼不安。
於是他開始了那場漫長的求證之旅——一個接一個地去問那些被譽為智者的人們。
政治家、詩人、工匠......他們都說得頭頭是道,彷彿掌握了宇宙的真理。
但當蘇格拉底一層一層剝開他們華麗的言辭,露出的卻是空洞與無知。
只是他們不願承認,不敢承認。
只有蘇格拉底肯說:我唯一知道的,就是我一無所知。
這就是智慧嗎?這種痛苦的清醒?
牢房外傳來腳步聲,是獄卒來催促。
蘇格拉底環視四周——妻子的眼淚已經乾涸,學生們的臉上寫滿不捨,老友們欲言又止。
「老師,船已經準備好了,」學生輕聲說道,「趁著夜色,我們還可以...」
蘇格拉底搖頭。
逃跑,豈不是用行動承認了自己的罪?
七十年來,他一直告訴雅典人要敬重法律,要相信正義,現在卻要當一個逃犯?
不,絕不。
死亡算什麼呢?要麼是永恆的沉睡,沒有夢境的安詳;要麼是靈魂的旅程,到另一個世界與古希臘的英雄豪傑相聚,兩者都不可怕。
可怕的是,這座城市從此失去了那隻討厭的牛虻。
沒有人再去叮咬那些昏昏欲睡的靈魂,沒有人再去追問那些根本的問題:什麼是正義?什麼是美德?什麼是值得過的人生?
雅典人啊,你們可以殺死我,但你們殺不死問題本身。
夕陽西下,牢房裡漸漸昏暗。
蘇格拉底站起身,拿起那杯毒藥,一飲而盡。
毒藥的苦澀在喉間散開,但蘇格拉底的眼中沒有恐懼,只有一種奇異的平靜。
腿開始發麻,心跳漸漸緩慢,但思維依然清晰如水。
他用微弱的聲音說,「我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隻雞,別忘了還債。」
蘇格拉底死了。
但在那個古老的黃昏,西方哲學揭開了新的一章。
蘇格拉底那些問題,那些永恆的追尋,像火種一樣傳遞下去。
柏拉圖記錄下了老師的言語,亞里斯多德建構起了思辨的宮殿,無數後來者沿著這條路走向光明……
七十歲的老人走了,但問號留了下來。
在人類的心靈深處,那股聲音永遠不會沉默:
你真的了解自己嗎?你真的知道什麼是善嗎?你的人生,經得起檢驗嗎?
這就是蘇格拉底留給世界的禮物——不是答案,而是問題;不是真理,而是尋找真理的勇氣。
雅克-路易·大衛《蘇格拉底之死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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