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我來說，王陽明是一個很特別的人物。一方面他極受歷代名人尊崇，是張居正、曾國藩、孫中山的偶像；另一方面我對他的思想卻了解不多，只是聽說他的心學威力強大，使人能夠成為出色的政治家、軍事家，甚至創業家、改革者。究竟王陽明有什麽魔力，能夠影響這麽多人？
相比孟子，王陽明已經是差不多二千年後的人。當時明朝政治由程朱理學壟斷，講求“存天理，滅人欲”，通過名教來維持社會秩序，但卻造成“禮教吃人”，甚至寡婦“餓死事小，失節事大”的扭曲情況。
王陽明雖然在這樣的氛圍下長大，自己卻是個聰明跳脫的人。他曾經試過根據朱熹的做法“格物致知”，從竹子的特徵來體會道理，但卻一無所獲。他年少時曾經涉足佛道兩家，但最終在歷經憂患，被流放到貴州的龍場後才真正想通，史稱“龍場悟道”。
那麼王陽明悟到的是什麼呢？簡單來說叫“心即理”-- 真正的道理不假外求，只要問自己的良心就可以知道。例如即使你沒有學過禮儀，只要你對父母有關愛之心，你自然知道怎樣體貼他們的需要，實踐孝道。一個人即使沒有學過怎樣做官，只要他有心學習，有心了解百姓的需要，他自然知道怎樣做對百姓最好。
但為何很多時候人們都做不好呢？王陽明覺得，這是因為他們被私欲蒙蔽。雖然你知道怎樣做才對百姓好，但因為影響了你的利益，所以你選擇避而不談；雖然你知道怎樣才是孝順父母，但這樣做可能對你增添麻煩，所以你也選擇避而不做。王陽明的建議，是要時刻磨練心鏡，讓良知告訴你真正的答案，也就是“致良知”。唯有時時刻刻跟隨良知而行，人才能成為真正的仁者，遇事無所畏懼，向著自己的目標前進。
那麼如何磨練心鏡呢？除了靜坐反思，王陽明更講求在事上磨練，做到知行合一。所謂知行合一，不是知道了然後去做，而是知道後立刻會有相應的行為，例如人遇到痛楚會立刻後縮，遇到臭味會立刻掩鼻。當一個人心存善念，自然會有相應善行。如果知而不行，就不算真正知道。當時官場的傳統，是很多人講一套，做一套；或者只是空談道德，卻沒有具體作為。王陽明提倡知行合一，是對他們的當頭棒喝。
王陽明自己也是知行合一的代表。他一生戰功無數，曾經多次平定山賊民變，甚至在幾個月內平定寧王內亂（就是唐伯虎點秋香發爛渣那個寧王），是少數在開國以後封爵的人物。憑著完美的品德和功業，他不但呼應儒家理想“內聖外王”，更完成中國傳統“立德立功立言”這三不朽，難怪成爲眾多人物的偶像。
現代人崇拜王陽明，大概因為羡慕他的輝煌事功，希望從中學習。但王陽明的成功，又是否真的和他的思想有關？我想一半一半。
雖然王陽明的功業大多在他悟道後達成，但他本來已經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，而且自少醉心軍事，甚至試過年少時單人匹馬出關闖蕩。所以在發明心學之前，王陽明本來對於軍事已有深厚認識。我們甚至不排除，即使沒有悟道，他仍然可以平定內亂，做一個出色的軍事家。
不過領悟了心學，又的確令王陽明更能達到他的目標。就像在平定寧王叛亂一役中，當他知道寧王謀反，當一般官員還在畏首畏尾，舉棋不定，先為自己利益打算，王陽明已經立定心志，認定任由寧王叛亂只會殘害天下人民。所以他奮不顧身，率先帶領軍隊進逼寧王根據地。而且因爲心境澄明，王陽明在面對危難時能夠保持“不動心”，不輕易被戰場的風吹草動影響，反而能夠作出最敏銳的判斷。
不但如此，由於目標明確，心志堅定，王陽明在面對寧王大軍時反而能使用諸般計謀，用盡一切方法令寧王不敢出兵，將戰爭帶來的傷害減到最低。承繼王陽明的做法，後世心學的傳人一般都比較進取，而且比較少枷鎖，願意運用不同計策，最有效的做好一件事。
講求心即理的心學，有點像禪宗的頓悟，又有點像基督新教的因信稱義，重點都是不假外求，而且令人心志堅定，放下私欲，一心做好眼前事，以真行來顯真知。不過太過依賴自己的良知，有時也有弊病。
首先良知未必是一個可靠的對象。日本近代有不少以王陽明為偶像的人物，日本軍神東鄉平八郎就常帶著一塊腰牌，上面寫著“一生低首拜陽明”。可能受到陽明心學的影響，東鄉平八郎用兵迅捷，曾在對馬海峽大破俄羅斯海軍。但不知他的良知又怎樣評斷日本侵華，或者曾否提醒他，日本的急速擴張，正正是日後被孤立轟炸，差點亡國的遠因？
另外如果我們磨練不精，也可能會將私欲當成良知，最後獨行獨斷，造成不少壞事。蔣介石也是一生以王陽明為偶像，甚至將台北的草山改名為陽明山。但我曾到中正紀念堂，見他晚年時多次下令將原本輕判的黨外抗爭人士從重槍決。他當時又是否大義凜然，相信這些決定是由良知指示，而非摻雜私欲，懼怕被人推翻？
即使是王陽明自己，最後也沒有拯救明王朝。他長於平息叛亂，但卻沒有觸及叛亂的起因，正正來自欠缺制約的皇權，或者貪污腐化的官僚制度。不過這是時代的限制，也不需對他過於苛求。反而從王陽明的一生中，最少有三點我們可以學習：
一，多參考自己的良知。雖然良知未必絕對準確，但基本上已經足夠我們應付日常判斷。面對日常抉擇，很多時候我們不需出動到功利主義或定言律令，其實簡單地問心已經知道。很多事情我們沒有做，不是做不到，只是沒有心去做。
二，定時省察自己的心。即使領略了心學，王陽明也告誡門徒，要定時省察，讓自己的良知重見光明。反觀自己，即使現在覺察到人文主義，也不代表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能體現人文精神。反而還是要多加省察，剔除私欲，讓自己的言行能更好的體現人文價值。
三，注重知行合一。除了要定時省察，更要讓自己在事上磨練，讓自己不斷成長，處事上更爲成熟，遇到挑戰時更有經驗。了解人文主義，是一種知；這種知會帶來怎樣的行？我自己也在拭目以待。
王陽明臨終時，弟子問他有什麼遺語，他只道：“此心光明，亦復何言”。願我們也有此心，時時砥礪，過一個無悔無憾的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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